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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三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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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關一到,各家各戶便開始預備慶元日的事宜。

臘月二十五這日,張思遠陪思夏去大慈恩寺上香,在大雄寶殿祈求佛祖保佑後,再去兩親的牌位跟前上香。

從前思夏離去的時候,張思遠會在正殿外等她回來,但這次,他正衣冠,之後從紺青手中取出昨日抄寫的四十二章,恭敬地呈在佛案上,又在蒲團上虔誠祈禱。

兩日前他聽趙醫正說,太子殿下夢中囈語不止,且喚不醒,聖人召太醫署所有人去東宮侍疾。一天一夜,太子終於轉醒,可整個人卻連床都下不了。

今年夏日,太子就接連犯病,好不容易見好了,聖人驪山遇刺後,東宮詹事府的人或殺或貶或流,逼得太子被禁在東宮閉門反省,事後被中書令舉薦的詹士府官員與太子政見相左,太子不心堵才怪!

張思遠向眉如新月,眼似青蓮的佛像恭謹叩拜。朝中的形勢他左右不得,聖人到底想對太子怎樣他也不想去揣測,他不過是為兒時的玩伴祈禱,為那個沾著血親的表兄祈禱。

他當然知道中書令和漢王的心思。可當他詢問趙醫正太子的病情到底如何時,就算他不明說,張思遠也清楚明白了。

即便太子無力回天,就祈禱佛祖讓他少些痛苦吧。

回程路上,思夏明顯發覺張思遠神思不對。

平時他憋壞水要整她時,臉上分明是奸詐,可他今日這沒精打采的模樣,好像是抽了下下簽才有的反應。

本來想問他抽了什麽簽,可轉念一想,若是他腦子一抽,再沖她劈裏啪啦地砸情話就太尷尬了。

張思遠靠在車壁上,閉目養神,可腦海中閃過十多年前,太子生母發瘋的情景來。

那年他才十歲,去東宮和太子一起學擊鞠,一同前去的還有二皇子和三皇子,四個孩子手持月杖,兩兩組隊,打得正開心時,忽然就見一個小內侍連滾帶爬地奔了過來,說殿下的生母舊疾發作,請殿下去看看。

張思遠與之前去,可還未進殿,便見宮人神形俱顫地瑟縮著,地上還有兩個渾身失血的宮人,竟是太子生母發病殺了人。

皇後無所出,太子為庶長子,其生母也是極得皇帝寵愛的妃子,因誕育皇帝長子,且又溫柔端莊,連太後都覺著舒心。然而,當眾人以為她是有福之人時,她精神失了常。

其後不久,太子生母竟自戕了。

張思遠想到這裏,手心出了汗。當朝太子,也會像他生母一樣福薄嗎?

翌日午後,趙醫正借給張思遠診病的機會,告知了太子的情況。

昨晚上帝後同往東宮而去,後半夜太子安靜睡了兩個多時辰,今晨已經醒了,太醫署眾人在東宮候了一上午,見太子進食如常且有力氣說話,這才松了口氣。聖人命太醫署的人輪流照看。

趙醫正才走,宮裏的人就來了,要請張思遠進宮去。

聖人早在冬集後解了太子的禁足。大約是年關將至,而太子發病過急,聖人心疼他,依著他的事也變多了,以致太子說想找張思遠下棋,聖人也沒阻止。

張思遠猜測是太子說了瘋話,否則怎麽可能非要找他下棋?以前他和諸皇子在宮裏學識時,寧王的棋藝是最好的。

他再疑惑也沒耽擱,換了衣服就去了東宮。東宮在皇城一如從前,一應裝飾都是內府所造,華貴又典雅。

太子著紫色圓領袍,腰沒束帶,歪在憑幾上正捧著青瓷碗喝著什麽。張思遠聞到了味,是茶。

他這太子表兄一向是個嚴於律己的人,大約也是因為身為儲副,平時聽師、保、傅念叨得多了,於是不得不時刻講究著。

是以,張思遠除了多年前看到太子因生母離世而悲慟失態,還是頭次見他做立不正。

皇長子原名周以珦,天勝元年被立為太子時,聖人沒讓眾皇子沒改名避諱,卻是給太子改了名字,去了“以”字,換做周珦。

“殿下!”張思遠行了個禮。

“不必多禮。”太子斯斯文文的面容提起了笑,看上去能讓人立即剔掉風霜雨雪。他說:“正好有剛煎好的茶,外頭那麽冷,叫你來一趟,凍壞了就不好了。”

張思遠也不和他客氣,吃過茶後,兩人便在棋盤上廝殺起來。每一步棋,張思遠都在想著太子的病情,可他穩重,舉止投足之間都是無法讓人忽略的高雅,那樣子,似春風可風人,如夏雨能雨人,絕對不像個犯了嚴重頭風病的患者。

兩盤過後,各輸一盤,各贏一盤,之後就是說話了。太子大約是想起了以前的事,這才叫了他過來。從終南山上跑馬,說到驪山上習箭,從慕前人書道,說到國朝才子詩賦……

太子雖是太子,是君王,可也有普通書生的意氣,談詩論道,煎茶飲酒,或作文,或觀書,舉凡解脫心靈之事,他希望有人能不摻雜任何私心地陪著。

多年前,太子還不是太子,就連皇帝都還不是真正的皇帝時,小小年紀的兩人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父親都是受人所制的人。

也許是因為這點讓人壓抑的小事,兩個孩子用有很多話說。

聊著聊著,太子忽然說:“那個時候初學丹青,弘文館的先生獨獨誇讚了你。三郎偷偷與我說,你是蒙的,下次一準兒要被先生罵。”

張思遠不成想他還記得這事,當即笑了起來:“臣當時的確是蒙的。什麽是焦濃重淡清,根本不知道。”

“你別忙不疊否定,丹青技藝,我等均不及你半分。”

“殿下這麽說,臣不知該如何答了。”張思遠見太子露出疲憊之態,拿出他從前勸自己安心保養的話說與他聽。

太子笑道:“怎麽聽著像是三十年河東,三十年河西。”

那日宵禁前,張思遠出宮回家,將前年冬季在輞川別業裏畫的《風雪圖》找出來,又著人送進了東宮。

除了將畫獻給聖人,他的畫便不會輕易示人。可既然太子開了金口,他不好拒。

太子病情反反覆覆,最慌張的卻是太醫署的人,不知還餘幾日能活,能等到元日嗎?

元日當天,皇帝於含元殿舉辦大朝會時,生怕他突然倒下去。元日的大朝會,別國使臣來賀,叫他們看去這一幕,周隨王朝的國祚怕是會讓人揣測。

禦座上,已見衰老的帝王,看著那個面色蒼白的兒子應付於眾人之間,是心疼、是後悔、是仿徨,是無奈……

好在,元日的大朝會上,太子撐了下來。一連數日都是好的,正月十四那晚,長安城解除宵禁,太子跟沒事人一樣,還出宮觀了燈。

漢王早就聽說了太子的情況,大約是想向皇帝表表仁孝之心,又或者是等著太子靜靜地薨了,總之,他最近收斂了些。從天勝十六年臘月至天勝十七年開朝,他基本是做了個啞巴。

太子養了一個多月,玉體有所好轉。然而,當眾人揣測太子到底能不能徹底痊愈事,東宮查抄出了壓勝之物。

厭勝之術自古有之,宮中嚴禁此術。

所謂壓勝,是請神婆神漢使用道具施法,通過道具完成心願。

東宮查抄出來的東西,竟是陰咒當今天子!

聖人起初還不相信,直至親去東宮查看,於春草尚未反青的地面中挖出了小木人。當下眼前一黑,利利落落地栽了下去!

上元夜,太子出宮觀燈,於一道觀之中與故友玄真道人談心,那道人與太子一向談得來,然憂其病情,遂想施法為太子祛病,被太子嚴詞拒絕,甚至還命他勿再生此語,且訓誡他道人應持心端正,否則他決不饒恕。

太子在得知玄真道人被聖人雷霆之怒處死後,自始至終無言申辯。聖人原本是封鎖了東宮,然因太子不吃不喝,他越發惱怒,竟命人將其關至宗正寺中。

二月初的天,春寒料峭,宗正寺卿遵聖旨選了一間簡陋的不能再簡陋的屋子讓太子居住,只一床被,連個火盆也沒有,更沒伺候的人。

溫柔賢淑的太子妃求看守東宮的侍衛放她出宮去見聖人,可至尊嚴旨,以致夫婦倆心心念念卻不可相見,一改往日溫順,指著那些守衛道:“至尊一日不廢殿下之位,卿便是殿下臣子,太子稱殿下,吾亦可稱殿下!”

這話震得守衛無可奈何,只是依舊沒開門,而是派人將太子妃要求見聖人的話通稟,聖人卻沒允準見她。

因太子壓勝之事,朝臣或驚或疑或喜或鄙。除了有朝臣請求詳查此事為太子申冤外,就是在說儲副行壓勝之物陰咒君父,德行有失,不配為未來主,宜廢儲!

紫宸殿內,臣子們吵成一團,禦座上的人不知該興奮還是該悲哀。近五十年的光陰流逝,聖人覺著自己糊塗時,又覺著自己不乏精明。

天勝十七年二月,當朝太子周珦因壓勝之事被廢為庶人,宗正寺將他的牒紙取了下來。

因太子被廢,太子妃自然也不覆存在。依著聖人的意思,讓其還娘家,然而太子妃只說:“妾為周珦妻,夫有難,妾安敢離去?”然後,她義無反顧地去了宗正寺陪著廢太子。

領了宗正寺少卿一職的端王是今上幼弟,比太子大不了幾歲,太子頭一次騎的馬,還是他給選的,二人雖為叔侄,然更像是兄弟。

自東宮壓勝之事初發,端王一直為太子奔走,從太子出宮去道觀至東宮埋木人被舉告,又到玄真道人被賜死,這樁樁件件都有疑點,請求三司使詳查此事!

並非沒有命人審問過,可惜太子一直不說話,就連太子妃去了宗正寺後勸他,他依舊不發一言。儲君的位子都廢了,他申辯還有什麽用,何況他拿什麽申辯?

喊冤?

倒不是為了和聖人賭氣,聖人若知他冤,起先就不會將他關林宗正寺,更不會立馬廢了他。只在聖人想與不想。

端王親自去看他,他也不為所動。甚至他多說一句,廢太子竟不吃不喝了。

端王就要跑斷了腿的時候,也不知是哪個混賬東西和聖人說,太子於宗正寺內怨懟聖人不公,更是咒罵聖人。翌日常朝時,朝臣為此事吵得不可開交,有說栽贓陷害太子的人,有說證據確鑿理應賜死的人。

就當朝臣們面紅耳赤之際,宗正寺的人慌慌張張闖入殿中,說廢太子歿了。

丹墀外的內臣、殿中的朝臣、禦座上的天子齊齊震驚,因震驚而沈默,因沈默而嘩然。隨後,有一朝臣高聲說廢太子這是畏罪自裁!

端王回身看向那個出列之人,沈著臉走近他,不顧儀禮地於大殿之上掌了那個朝臣的嘴,更是指著他罵:“此乃陛下家事,用得著你來多嘴?”然後,連皇帝的面子也不顧了,竟當即甩袖離去。

太子薨,天子素服,停朝十日;京師文武官員自聞喪起於公署齋宿,翌日素服入東宮;京師軍民素服十二日,禁屠宰五日,京師停祭祀、娛樂,嫁娶……

舉凡種種,皆為在位的太子喪儀,而廢太子,只是個庶人而已,庶人的喪儀,倒是更親近那生他養他地土地。

彼時,張思遠正執筆蘸墨,準備再畫一幅圖送去宗正寺,希望太子端正心態,等待昭雪那日。然而,昭雪之日尚未到來,人已經離去了。

“哢吧”一聲,手上的筆一折兩斷。他緩緩閉上眼,既為那廢太子感到惋惜,又為自己沒盡早除去中書令而悔恨。

今後的日子,怕是不好過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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